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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得潇洒
在金庸武侠世界里,有很多赫赫有名的武功,每套武功都有独特的含义,也都符合修炼者的人设,比如“降龙十八掌”,源于百经之首《易经》,此套掌法返璞归真威猛刚劲,善此功夫最有名的莫过于乔峰乔帮主和郭靖郭巨侠,二人都胸怀博大,深入贯彻“侠之大者为国为民”的高尚情操,具有儒家传统安邦济世的仁义之风。再比如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那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“百花错拳”,看似花团锦簇,实则“何曾华之无实兮,从风雨而飞飏!”就像他领导的反清复明大业,一时轰轰烈烈,却最终败于自身的软弱动摇,虎头蛇尾一场空。还有神雕大侠杨过独创的“黯然销魂掌”,取名出自江淹《别赋》“黯然销魂者,唯别而已矣。”杨过幼失亲怙,命运坎坷,屡经别离,他有感于怀,结合自身深厚的功力融会贯通创此绝技。
在《笑傲江湖》里也是如此,这部小说是公认的武侠政治寓言,书里的各路武功秘籍意义深刻耐人寻味。“辟邪剑法”“葵花宝典”发源于皇宫内廷,代表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权斗之路,书中的岳不群、林平之,本来都是稳重正直的端方君子,一个为了振兴日趋式微的门派,一个为了报灭门之仇,先后修炼邪功,走上黑化的不归之路。全书战力超强大BOSS东方不败也因修炼“葵花宝典”自残身体扭曲心性最终身败名裂。这类邪功,讽刺极端功利心泯灭天性,丧失人性尊严,不惜从精神层面上完成自我阉割以求实现世俗的“成功”,然而巨大的反作用又会吞噬每一个不择手段的人,就像港版主题曲里写的“谁人能看透了,得失虽得到,终不可永久。”
而“独孤九剑”起源于江湖草莽,代表着追求真性情厌恶权谋的隐士之路。须发皆白的风清扬看着活蹦乱跳的令狐冲,满眼都是自己二十郎当岁的样子,他传授独孤九剑给令狐冲,不仅是武学的传承,更是一次思想解放,让令狐冲破除权威迷信的束缚,破除教条主义,自出机杼、解放天性、随心所欲。独孤九剑核心思想“后发而先至,无招胜有招”,找出对手的缺点,一剑刺死,这就是用实际的方法解决具体问题。这套剑法或许生来就属于那些自由自在不愿意被拘束的灵魂。
风清扬年轻时也被罚去思过崖面壁,在思过崖上,他抛开世俗烦恼沉醉于武功,对于武道的理解更深一个境界,内功也有大成,在兴奋欣喜之余用剑将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刻在洞前的石壁上,笔划苍劲,深有半寸,劲力所至,剑刃竟毫发无损,这就蕴含《庄子·养生主》中“庖丁解牛”的思想,普通的厨师操刀时横冲直撞,用蛮力砍断骨头,于是刀很快就崩坏了。老师傅虽然已经有经验,但刀刃长期使用也会打卷。庖丁的顶级智慧在于他发现肌肉、骨节之间的间隙,而刀刃又极薄,“以无厚入有间,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”,因此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还像新磨的一样。“以无厚入有间”不仅是独孤九剑的方法论,也是顺应客观规律,不较劲、不拧巴、不内耗,避免自我磨损的处世方法。
《笑傲江湖》是理想主义与厚黑权谋的一次正面交锋,书中的江湖没有格局开阔的家国情怀,它描绘了一个尔虞我诈、持强凌弱、巧取豪夺的灰暗晦涩社会,直到小说结束,令狐冲都不是武功最强的那一个,他并无雄心抱负,全书的大半时间都处于身受重伤的残血状态,屡次蒙冤受屈被当枪使,惨遭青梅竹马的师妹抛弃,失恋后郁郁寡欢黯然落泪,经常灰头土脸。书中也提到:“他虽聪明机灵,却无甚智谋,更不攻于心计,并无处大事应剧变之才。”但我们还是很喜欢令狐冲,他是那样一个光风霁月坦荡洒脱的性情中人,正义感十足好打抱不平,无论外部条件多残酷,他始终尊重自己的内心,不被各种标签化的价值观所裹挟,不盲从、不屈服,遇到挫折坎坷,也能幽默豁达苦中作乐,“抛开争斗挽起衣袖,不牵不挂是最自由,潇潇洒洒的走,不问以后。”这是多么难得!很多人在幽深而迷人的邪径上挤破头,令狐冲偏要在朴素枯燥的大道上狂歌痛饮,在这条大道上,他遇见了倾心相爱志同道合的红颜知己。
知己之情是人生最高标开阔的感情,任盈盈和令狐冲从本质上都是一种人,不汲汲于富贵名利,具有隐逸精神,追求个性解放独立自由,书中“笑傲江湖曲”是这种精神的重要载体。魏晋时期,竹林七贤领袖嵇康得罪当权的司马氏被斩,刑场之上弹了一曲《广陵散》慨然赴死,笑傲江湖曲正是在《广陵散》基础之上改编的,刘正风曲洋二人一正一邪,皆醉心于音律,临终时将心血笑傲江湖合奏曲谱交给令狐冲,冲盈二人因曲谱结缘,惺惺相惜,于血雨腥风的江湖保留一处心灵净土。令狐冲在人生的至暗时刻遇见了毕生知己任盈盈,彼时的任大小姐看不惯黑木崖上的乌烟瘴气,隐居在洛阳绿竹巷弹琴解忧,逍遥避世。这里其实也是一处隐喻,竹林七贤中的另一位,大名鼎鼎酒狂阮籍,他佯狂避世远离庙堂,开启人生的逍遥旅行,洛阳是他活动最多的地方,至今洛阳老城背街小巷依然保留着阮籍故居,疏竹萧萧肃肃,凤尾森森龙吟细细,令人追慕古人的道骨仙风。
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我们都应该顺从自己的内心,坦然面对生命这趟独一无二旅途的风霜与美景,回首萧瑟处,江山笑,烟雨遥,豪情还剩一襟晚照。